众人屏息凝神,方雪妮沙哑的嗓音如同时光漩涡,将所有人拽回1938年6月9日那个浸透血泪的暗夜。黄河花园口堤坝轰然崩裂的刹那,浊浪如脱缰的洪荒巨兽倾泻而出,裹挟着上游暴雨积攒的暴戾,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中原大地。枯枝败叶、残垣断壁在滔天洪峰中沉浮,无数世代栖居的村落被夷为平地,小石磨村也未能幸免。
浑浊的洪流中,江辅轩死死攥着浮木,一次次扎进漩涡托举起挣扎的乡亲。马车上,康儿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,小胳膊奋力指向远处沉浮的身影:“爸爸!爸爸!”方雪妮喉头一紧,抱紧怀中扭动的孩子,不顾方妈妈急切的阻拦,猛地掀开马车帘子跳了下去。泥水瞬间漫过膝盖,她踉跄着稳住身形,转头冲车上喊道:“陈伯伯带妈和晓樱先走!西面老槐树渡口汇合!”话音未落,一个浪头劈头盖脸砸下来。马车在陈伯伯挥鞭催促下疾驰而去,方妈妈苍白的面容贴在车帘上,岳晓樱攥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,而身后的洪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最后一片高地。
方雪妮抱紧哭喊的康儿,逆着仓皇奔逃的人流跌跌撞撞前行。浑浊洪水中浮沉着残木断瓦,她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奋力托举乡亲的身影,嘶哑地呼喊:“柱子哥!柱子哥——”怀中的康儿也跟着哭叫,稚嫩的声音很快被洪水轰鸣吞没。
突然,一道黑沉沉的洪峰如巨兽般扑来,江辅轩的身影瞬间被卷入翻涌的浪涛。方雪妮猛地将康儿放在岸边,不顾一切扎进水里。冰凉的浊流灌进鼻腔,她奋力划动双臂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江辅轩消失的水域被新的浪头填平。呛水浮出水面时,她大口喘着粗气,挣扎着爬回岸边,一把抱起嚎啕大哭的康儿。
“柱子哥!你在哪——”她的哭喊混着雨声、涛声,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回荡。洪峰接连不断地从身边汹涌而过,她用湿透的袖口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发丝黏在苍白的脸上。怀中的康儿在颤抖,她抱紧孩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,朝着洪水奔涌的方向踉跄追去,脚下溅起的泥浆裹着绝望,在身后拖出歪歪扭扭的痕迹。
午夜时分,乌云如溃败的残军般悄然散去。一弯清冷的月牙颤巍巍挂上墨色天际,将惨白的月光倾洒在这片汪洋泽国。方雪妮抱紧怀中早已哭哑嗓子的康儿,踉跄着爬上一处尚未被淹没的土丘。粼粼波光中,破碎的房梁、歪斜的树梢在水面沉浮,放眼望去,唯有无尽的浊浪在月光下翻涌。
“柱子哥,你在哪儿?柱子哥……”她的声音在死寂的旷野里回荡,惊起几只仓皇的夜鸟。回应她的,只有呼啸的夜风掠过水面的呜咽。怀中的康儿突然剧烈颤抖起来,她低头将孩子冰凉的小脸埋进自己怀里,泪水混着河水再次夺眶而出。
踩着随时可能塌陷的泥泞堤岸,方雪妮拖着沉重的步子顺流而下。月光为她披上一层银纱,却照不亮前路的方向。她的裤脚早已被泥浆浸透,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,唯有心中那团执念支撑着她继续前行——在这漫天洪水的尽头,或许就能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破晓时分,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,一丝微弱晨光刺破雾霭。从远处山岗俯瞰,整片平原仍是汪洋一片,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断木残垣。唯有一个小黑点在浅水区缓缓挪动——方雪妮浑身湿透的身影紧紧抱着康儿,如同漂泊在洪水中的一片枯叶。
她的衣摆裹满泥浆,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上,原本清亮的嗓音早已嘶哑得不成调子,含混的呼唤被晨风撕成碎片。怀中的康儿安静得可怕,小脸冻得发青,却仍时不时抬起头,用懵懂的目光追随姑姑颤抖的视线。方雪妮的眼睛布满血丝,死死盯着每一处起伏的浪头、每一块漂浮的木板,哪怕是模糊的黑影也能让她浑身绷紧,沙哑地迸出破碎的呼喊,又在看清不是期待的身影后,化作绝望的呜咽。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,泥水不断漫过膝盖,却浑然不觉,唯有执念支撑着她继续在这片末日般的水域中漂泊。
日头攀至中天,炽烈的阳光炙烤着泛着油光的水面,蒸腾的水汽裹着腐木气息扑面而来。方雪妮歪斜着倚在半截露出水面的土墙上,喉间像堵着块烧红的炭,连呼吸都扯着刺痛。怀中康儿滚烫的额头抵着她冰凉的脖颈,孩子早已哭不出声,只偶尔发出几声虚弱的呜咽。
她麻木地抹了把脸颊——不知何时,眼泪早已干涸,只留下一道道盐渍在皮肤上结痂。残存的执念却像扎根在心底的藤蔓,愈勒愈紧。忽然,她攥着腰间的布条狠狠往掌心缠了两圈,咬着牙撑起身子,抱着康儿攀上更高的土堆。浑浊的洪水在脚下翻涌,远处漂浮的房梁与歪斜的树梢在热浪中扭曲成模糊的剪影。
“柱子哥...”她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只溢出气音。胸腔剧烈起伏着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,腥甜的血珠渗进布条。辨清水流方向后,她深吸一口气,抬脚踩进齐腰深的泥浆。每一步都似拖着千斤重负,可当远处某个黑点闪过,她瞳孔骤然收缩,踉跄着扑进水里,惊起大片浑浊水花。哪怕双腿早已没了知觉,哪怕怀中的康儿因颠簸发出低泣,她仍死死盯着前方,仿佛那一抹晃动的暗影,就是她在这浊浪滔天中最后的锚点。
也不知蹚过多少暗流,磨破了几层脚掌,方雪妮终于望见前方水面上漂浮着半截枯树。洪水像贪婪的巨蟒缠绕着树干,仅露出扭曲的枝杈,几截断裂的房梁与杂草卡在树杈间,在浊浪里沉沉浮浮。她眯起酸涩的眼睛反复辨认,正要转身向下游去,怀中的康儿突然剧烈挣扎,稚嫩的手指指向树影:“爸爸!”
岸边泥泞的小路上,几个逃难的身影行色匆匆。方雪妮把康儿轻轻放在高处的干地上,光脚踩进齐踝的泥浆,攥住路过老者的衣袖:“大叔!求求您帮忙看看......”话未说完,那人已甩开她的手,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漫漫长路上。浑浊的泪水再次刺痛眼眶,她弯腰抄起岸边的木板,脚趾被碎石硌得渗血,却逆着湍急的水流向上游跑了几十步,猛地扎进翻滚的浪涛。
木板在洪水中打着旋儿,方雪妮的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木头。呛人的泥水灌进鼻腔,她却死死盯着那团黑影。就在体力即将耗尽时,指尖终于勾住一根嶙峋的树枝。顺着树干攀到杂物堆旁,她颤抖的手扒开缠结的水草——灰布衫下露出半截苍白的脖颈!
“柱子哥!”方雪妮奋力托起那人的头,洪水冲刷掉他脸上的泥浆,江辅轩紧闭的双眼、青紫的嘴唇赫然在目。她发疯似的拍打他的脸颊,带着哭腔的呼喊在水面上回荡。半晌,江辅轩睫毛颤动,虚弱地睁开眼:“雪妮儿...是你...”
“康儿还在岸边等!”方雪妮急得声音发颤。江辅轩强撑着疼痛难忍的身体,拽过一根断裂的房梁:“抱紧了!”两人光脚踩着水里的碎石,互相搀扶着扎进水中,汹涌的洪流推着他们向下游漂去。当脚底终于触到坚实的土地时,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——康儿正跌跌撞撞地朝他们扑来,沾满泥巴的小脸上,滚落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洪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