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底,骄阳似火,将黄河南岸的黄土路烤得滚烫。陈伯伯头戴破旧草帽,脖颈间的粗布巾被汗水浸透,又在烈日暴晒下结出白花花的盐霜。他不时抬手抹汗,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四周,右手紧紧攥着缰绳,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藏在衣襟内装着大洋的布包,那里是他们全部的希望。
马车缓缓前行,车轮碾过滚烫的路面,发出吱呀的声响。车厢内,岳晓樱半倚在垫着碎布的干草堆上,汗水浸湿的粗布衫紧贴着高高隆起的腹部。浑浊的黄河水在车窗外奔腾咆哮,腐臭气息裹挟着漂浮的枯枝烂叶和牲畜尸体扑面而来,她强忍着干呕,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褪色的香囊,那是方妈妈留给她的唯一念想。
“晓樱,喝点酸梅汤,解解暑。”陈伯伯掀开被晒得发烫的车帘,小心翼翼地递进来一碗酸梅汤,“我用仅剩的几块大洋在前面村子换的,你多喝点。”岳晓樱勉强坐起身,接过碗,抿了一小口,酸涩的味道在舌尖散开,让她稍稍缓解了些恶心感。
西行路上,日机的轰鸣总是毫无预兆。每当尖锐的防空警报响起,陈伯伯便立刻挥动马鞭,赶着马车冲进路旁的树林或废弃窑洞躲避。有一回,炸弹在离马车不远处炸开,气浪掀翻了车厢顶棚,陈伯伯迅速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岳晓樱,飞溅的泥土和石块砸在他背上,他却一声不吭。
进入陕西地界后,沿途的战火渐渐稀少,相对安全了许多。日机偶尔从头顶飞过,朝着西安的方向飞去。逃难的人群也逐渐减少,食物也相对容易讨到。陈伯伯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放松,他加快了赶车的速度,希望能早日抵达西安。
终于,西安城的城墙在暮色中若隐若现。陈伯伯一路打听,找到了军队办的难民收容处。安置好岳晓樱后,他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一个珍藏已久的证件——边角磨得发毛,却清晰印着“北伐战争二等功”字样,内页照片上年轻的军人目光如炬,胸前勋章在战火中熠熠生辉。 他紧紧握着证件,对岳晓樱说道:“晓樱,你照顾好自己,我去找找军队里认识的人,很快就回来。”
陈伯伯来到西北军军部,将证件递给接待的人。不一会儿,哨兵便让他进去。他向接待人员说明了自己曾经的身份,又详细讲述了岳晓樱的身世。“当年北伐,我跟着队伍从广州一路打到山海关,”他摩挲着军官证上的勋章凹痕,声音低沉,“现在轮到收拾这帮鬼子了。”接待人员得知情况后,立即打电话向上司汇报。没过多久,一位级别更高、年龄稍大的军官匆匆赶来。
军官再次核实情况后,打电话给胡长官。随后,军官让陈伯伯接电话。陈伯伯接过电话,激动地向电话那头的胡长官说明情况。原来,胡长官对陈伯伯还有些印象,当年若不是陈伯伯在战斗中负伤落下残疾,此刻他或许仍在军队中效力。陈伯伯表明来意,希望胡长官能派人将岳晓樱送到大后方四川,而自己则想再次参军,奔赴抗日战场,为失去的家人和无数百姓报仇雪恨。
电话那头,胡长官沉默片刻后说道:“老陈,这都是小事,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办好。你放心,我一定安排妥当,送岳姑娘去四川。你这把老骨头,还能想着上战场,我敬佩你!等安排好了岳姑娘,你就回来,咱们一起打鬼子!”陈伯伯眼眶湿润,声音哽咽地说道:“谢谢长官!谢谢!”
挂了电话,陈伯伯挺直了腰杆,眼中满是坚定与希望。他大步走出军部,朝着难民收容处走去。暮色中的西安城,日机的轰鸣由远及近,而他的目光却穿越硝烟,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高举青天白日旗冲锋的战场。他心中已然勾勒出未来的方向——护送岳晓樱安全抵达大后方,自己重返战场,为守护家国挥洒热血,告慰那些在北伐路上和如今战火中牺牲的英魂。
三日后的清晨,热浪蒸腾,军用卡车的引擎声撕开收容所的寂静。陈伯伯半扶半托着岳晓樱登上车厢,她隆起的腹部在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衫下起伏,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的心跟着悬起。他拿出军官给的盘缠,购置了水壶、油纸伞和路上吃的干粮,将最后半块用油纸包着的压缩饼干塞进她掌心:"省着吃,重庆我有老兄弟照应。"
话音未落,尖锐的防空警报突然刺破长空。"快趴下!"陈伯伯一把将岳晓樱按进车厢角落的稻草堆,自己铁塔般的身躯挡在上方。日机的轰鸣声裹挟着气浪袭来,炸弹爆炸的震动让卡车剧烈摇晃,扬起的尘土混着稻草碎屑在空中飞舞。陈伯伯颤抖着从贴身口袋掏出那枚锈迹斑斑的铜钱,用牙齿咬断红绳系在她腕间:"当年北伐,我们连队每人都揣着这个,保平安。"
卡车在轰炸间隙中疾驰,陈伯伯始终保持着警戒的姿势,右手紧握着车厢边缘,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天空。岳晓樱望着他后颈被烈日晒脱的皮,还有盐霜在衣领结成的白痕,腕间铜钱随着颠簸轻轻撞击,发出细微的声响。
半个月后,重庆朝天门码头蒸腾着湿热的暑气。陈伯伯搀扶着行动不便的岳晓樱,在扛着麻袋的脚夫与躲避空袭的人群中穿行。他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老周——那个在北伐时替他挡过子弹的战友,如今已是川军后勤官。老周从樟木箱底取出泛黄的银行存票,那是陈伯伯变卖仙台经营多年的杂货店、上海祖宅和毕生军饷的积蓄。那间仙台的杂货店,承载着他十多年的心血,从最初摆满各种日杂用品,到后来因往来旅人多,添了不少特色的东北地方手工艺品 ,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。
在老周帮忙下,陈伯伯盘下江边半山的石屋。他独自清扫瓦砾,用桐油重新刷亮斑驳的窗棂,又踩着竹梯修补漏雨的屋檐。暮色里,他抱着从药铺购置的益母草、接生剪刀,在石板路上遇见抱着铜盆的接生婆,佝偻的背影与二十年前在广州街头为伤员背运草药的少年渐渐重叠。
当婴儿第一声啼哭在闷热的夜里响起时,陈伯伯颤抖着将沾血的铜钱轻轻放在孩子襁褓上。窗外,嘉陵江的汽笛声与远处零星的防空警报声交织,他望着岳晓樱疲惫却欣慰的笑容,想起黄河边颠簸的马车、西安城的暮色,还有那些在炮火中逝去的生命。这一刻,守护的重量终于化作了希望的微光。屋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,和着长江的浪涛,在硝烟中奏响新生的歌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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