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初九的暮色如浸透硝烟的绷带,沉沉压向小石磨村。方妈妈握着木叉的手猛然发颤,农具坠地的脆响惊飞檐下麻雀。浑身泥浆的货郎跌撞着闯进村口,声嘶力竭地嘶吼:"郑州往东三十里,炮楼全插上膏药旗了!守军要炸黄河大堤......"
这个消息如同野火掠过枯草原,瞬间点燃全村恐慌。三叔公的烟袋锅在门槛上砸出暴烈的节奏,火星溅入新收的麦堆,烫出焦黑的孔洞。"拿黄河水挡兵?这是作孽!"老人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枣木拐杖,指节泛白如霜。陈伯伯拨亮油灯,昏黄光晕里,地图上蜿蜒的黄河蓝线仿佛正在渗血:"去年赵口决堤就没成,这回......"话音被窗外呼啸的狂风撕成碎片。
江辅轩背着药箱从战地医院归来时,老槐树下已聚满神色惶然的村民。方雪妮抱紧怀中的康儿挤到哥哥身边,孩子懵懂地揪着她打补丁的衣角:"哥,要是黄河决口,咱们晒场上的麦子......"话未说完,天际突然滚过闷雷般的轰鸣——不是暴雨,而是日军轰炸机撕裂云层的引擎声。三叔公当机立断,振臂号召村民按原计划逃难。车辕吱呀作响,牲口嘶鸣着驮起家当,一支仓皇的队伍向着西方蜿蜒而去。
众人奔向地窖躲避时,江辅轩却逆着人流冲向瞭望塔。狂风卷起他沾满药渍的白大褂,单薄的身影在血色残阳中凝成倔强的剪影。地窖里霉味刺鼻,方妈妈数着麦囤的手止不住颤抖,岳晓樱摸索着握住那双粗糙的手:"听说上次炸堤,士兵们抱着炸药包在堤上跪了整夜......"话音未落,地面突然剧烈震颤,远处传来的哭喊分不清是炮火轰鸣,还是洪水的咆哮。
地动山摇的瞬间,江辅轩的指节几乎要嵌进瞭望塔的木栏。西北方的天空炸开猩红的火光,郑州城在硝烟中燃烧。轰炸机的黑影掠过金黄的麦田,投下的炸弹将土丘炸成齑粉。气浪掀翻晾晒的麦秸,麦粒混着泥土在空中盘旋成金色的漩涡。
"哥!快回来!"方雪妮的尖叫被引擎声绞碎。江辅轩转身时,看见妹妹抱着康儿从地窖口探出半截身子,炮火将他们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断壁残垣上。就在这时,东南方的天际突然裂开刺目的白光——黄河大堤轰然崩塌!
浑浊的洪水如万头猛兽奔涌而出,裹挟着折断的树木、坍塌的房梁和来不及逃生的牲畜。三叔公绝望的哭喊被浪涛吞没:"老天爷!这是要绝我们生路啊!"地窖的木门轰然洞开,成吨的麦粒混着泥浆倒灌而入,呛得众人涕泪横流。岳晓樱挺着肚子转眼被洪水卷走,陈伯伯半拖半拽将她拉上马车;方妈妈死死抱着最后半袋麦种,指甲缝里嵌满金黄的麦粒,"我的地......我的麦子......"她的声音被洪水的怒吼彻底淹没。
江辅轩在齐腰深的洪水中艰难前行,突然看见上游漂来熟悉的身影——是白天报信的货郎,他怀里还死死搂着浸透的货担,双目圆睁,却永远无法说出那句未竟的警告。当马车终于逃上高处,众人回望时,曾经的家园只剩零星屋顶在浊浪中沉浮。康儿突然指着远处哭喊:"羊圈!我的羊圈没了!"方雪妮将孩子搂进怀里,泪水混着雨水滑进嘴里,满是麦秆的苦涩与泥土的腥咸。
夜幕降临时,洪水仍在上涨。江辅轩望着漂浮的尸体和麦秸,突然想起战地医院伤兵的话:"炸堤?那是同归于尽的法子......"远处传来日军军靴踏在泥泞中的声响,混着黄河的呜咽,在漆黑的夜空下谱成一曲绝望的挽歌。
冰凉的泥浆裹着碎麦秸刺痛脚踝,方雪妮感觉布鞋随时会被洪水卷走。康儿声嘶力竭的哭喊震得她耳膜生疼,孩子的指甲深深掐进她肩头:"我要爸爸!我要爸爸!"远处,江辅轩正奋力托举一名溺水的老者,湍急的水流几次将他冲得踉跄,白大褂早已沾满污泥。
"妮子,快上车!"陈伯伯攥缰绳的手青筋暴起,马车在洪水中剧烈摇晃。方妈妈探出半截身子,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滑落:"别犯傻!带着孩子你怎么......"方雪妮咬得下唇渗出血珠,望向东南方——那里,浑浊的浪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邻村,而柱子哥正是跟着救援队去了那边。
康儿突然剧烈挣扎,哭声转为抽搐的呜咽,小手指着翻滚的浊流:"爸爸......在那里!"马鞭破空声响起,马车溅起半人高的水花疾驰而去。方雪妮跌坐在泥水中,望着远去的车影,耳边回荡着岳晓樱的呼喊。她突然想起昨夜康儿攥着柱子哥的衣角入睡,奶声奶气说"爸爸打跑坏蛋就回来"时亮晶晶的眼睛。
"走,咱们找爸爸去。"她抹去脸上的泥水,将孩子往上颠了颠。康儿突然安静下来,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脖颈。转身时,江辅轩背着两个孩童蹚水而来,少年单薄的脊背在洪水中弯成不屈的弧度。四目相对的刹那,方雪妮扯出一抹带血的笑:"哥,照顾好娘!"
洪水漫过膝盖,方雪妮深一脚浅一脚迈向东南。远处,浑浊的浪头中隐约浮现人影,康儿突然在她怀中剧烈扭动:"爸爸!是爸爸!"她抱紧孩子冲向翻滚的浊流,不知道等待他们的,是黎明的曙光,还是永夜的深渊。
乌云似被硝烟浸透的战甲,在郑州西北的天际翻涌集结。黄河上游,闪电如银蛇撕裂厚重云层,炸响的惊雷震得浊浪剧烈震颤。暴雨如天河倒悬,铺天盖地砸向大地,浓稠的黑暗迅速吞噬整片苍穹。决堤的黄河水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奔涌而下,昔日金黄麦浪翻滚的沃土,此刻沦为望不到尽头的汪洋泽国。
江辅轩浸泡在浑浊的洪流中,白大褂早已被泥浆浸透,紧贴在瘦弱的身躯上。他死死攥住一根漂浮的圆木,另一只手奋力将抓住他衣角的老人往临时搭建的木筏上托举。洪水打着狰狞的漩涡,一次次冲散试图靠近的幸存者。他的嘶吼声在暴雨中显得那么渺小而单薄:“抓住!都抓紧!”
方雪妮抱着康儿蜷缩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,孩子的小脸被雨水浇得煞白,青紫的嘴唇不住颤抖。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哥哥的名字,声音却一次次被浪涛无情吞没。突然,一道巨浪如猛兽般自上游席卷而来,江辅轩所在的木筏瞬间被掀翻,几个人影在浊流中沉浮挣扎,眨眼间便被汹涌的洪水卷向远方。
“哥——!”方雪妮发疯似的追着水流狂奔,脚下一滑,险些栽进咆哮的洪水里。康儿吓得放声大哭,小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,勒得她生疼。暮色愈发浓重,暴雨仍在肆虐,她抱着孩子爬上最高的土丘,朝着水流的方向拼命呼喊。黑暗中,只有此起彼伏的浪涛声,和远处偶尔闪烁的闪电,照亮她脸上绝望与焦急交织的神情。四周漆黑如墨,除了肆虐的洪水,看不到一丝生的希望。
暴雨如注,方雪妮抱着康儿在泥泞中艰难前行,浑浊的洪水漫过膝盖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松软的流沙上,随时可能被吞噬。怀中的孩子早已哭哑了嗓子,小手死死揪住她的衣襟,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。“柱子哥——!”她的呼喊混着雨声、浪涛声,被撕扯得支离破碎,消散在茫茫夜色里。
黑暗中,断木、草垛裹挟着杂物在洪水中翻涌,不时擦过她的小腿,划出细密的血痕。脚下的土地时而坚实,时而软烂,她不知多少次险些被湍急的水流卷走,全凭着心中的执念苦苦支撑。远处的闪电偶尔划破天际,照亮漂浮在水面的残垣断壁,却始终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漫漫长夜仿佛没有尽头,方雪妮的嘴唇冻得发紫,体力渐渐透支。怀中的康儿气息微弱,滚烫的额头贴着她冰冷的脸颊。但只要听到洪水中传来一丝异响,她便又打起精神,沙哑地喊着:“柱子哥!是你吗?”声音里带着微弱的希冀,又掺杂着无尽的恐惧。
她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,顺着水流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着,任凭泥浆糊满裤腿,任凭雨水冲刷面庞。四周除了漆黑的夜幕和肆虐的洪水,再无其他。可只要还有一丝力气,她就不会停下脚步——因为她知道,在这片浊流之中,或许正有个人也在等待着她的呼唤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