〔纪实〕旦旦
旦旦出生在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养马湖。
养马湖在兰新铁路以南140多里的祁连山深处。地方小得可怜,地图上很难找见。那里缓坡多,交通不便,解放前以骆驼、毛驴为交通工具。养马湖地处高寒山区,昼夜温差大,无霜期短。常规农作物有小麦、大麦、胡麻和蚕豆等耐低温庄稼。羊肉、驼绒、胡麻油是养马湖的三宝,在河西走廊享有盛誉。农民以农耕为主,牧业从次,庄稼每年只种一茬。这里的人是春种秋收,日落而息。白天看太阳,天黑就上炕,对时间、日期并不大都记在心里。
上学报名时,老师望着旦旦一对毛东东的大眼睛问她:
“几岁了?”“不知道。”
“哪一年生的?”“不知道。”
“姓什么?”“不知道。”
“叫什么名字?”“旦旦。”
老师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微笑地说:旦旦乖,旦旦聪明,知道自己的名字。不知道的回家问了妈妈再告诉老师好吗?
旦旦点了点头。
旦旦回到家里问妈妈。
妈妈瞪着双眼,歪着头,愣愣地看着旦旦。半天才说,“属老鼠”,“麦收时生的”。
旦旦把妈妈的话告诉了老师。老师说:最近的“鼠”是1972年;当地海拔高、气候凉,“麦收时”当是7月;老师又说,今天是8月22日,22是你报名上学第一天。做个纪念----你的出生日期就是1972年7月22日吧。
养马湖四面环山,是一个天然小盆地,疏勒河水从其境内流过。早先水量较大,一直流到罗布泊。“疏勒”一词含义是“有水”的地方。传说早年盆地为湖,水草茂盛,是唐代名将樊梨花饲养军马之场地,故而得名“养马湖”。1972年,这个水系发达,水草茂盛,宜农宜牧,当是丰衣足食,国泰民安的地方,也和全国一样,要社会主义的草、不要资本主义的苗,人们还是过着缺吃少穿、提起裤子寻不着腰的穷日子。
旦旦是家里第五个孩子,上边已有一个哥哥和三个姐姐。父母希望能再生一个男孩----一个儿子,势单力薄,没个照应,易受人欺。在农村,有儿子就有了实力,儿多势力壮,没人敢欺负。在农村,男的能担能挑,能耕能种,能挡羊放骆驼,能子承父业,才能顶门立户。
旦旦的娘母子中等个儿,体态消廋。终年操劳,未老先衰,脊背有点佝偻。一个成年女人,体重不到90斤。她高鼻梁,大眼睛,没上过学,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,性格内向,少言寡语。她认命,说老天爷是公平的,都是自己命不好。
“老鼠年”的夏季,旦旦爹在山里放骆驼,旦旦妈在家料理着十二、三亩地的除草、浇灌、施肥,还要照管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睡。那年,大女儿刚十岁,读小学二年级。三女儿才三岁,时不时还哭闹的找妈妈要吃奶。富人惯骡马 ,穷人惯娃娃。那些年缺吃少穿,妈妈早就没了奶水,小三依然要钻到怀里,噙着妈妈蔫皮耷拉的乳头,拉拽的老长,“咕叽咕叽”地过个瘾,方才罢休。
一日,旦旦妈在地里劳作,猛然觉得肚子坠的痛,有小便的感觉。她急忙找一隐蔽土坎蹲下,没几分钟旦旦就叽里咕噜“哇”的一声上世了。在野地里,她拽断脐带,又顺手在田埂拽了一把草,胡乱地擦了擦娃娃身上的血渍。好在离家不远,她用前襟的一角,撩起孩子,急忙回到了家里。
她是个单手人家,丈夫在野外放牧,上无婆婆,平辈无妯娌,除了几个不懂事的孩子,再没有人能帮她一把。穷人的命溅,那时农村都是这样生孩子,习以为常,见怪不怪。
娘母子本希望能再生个儿子----上阵凭的父子兵,打仗靠的是亲兄弟。兄弟俩个,长大了相互照顾,也有个帮衬。见生的是个丫头子,心里就有点凉。家境贫困,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,老四刚三岁,又来了个月娃子。种地、管孩子……她不敢往下想。她心里像一团乱麻,瞀乱的理不出个头绪。
她顺手把娃娃丢弃在柴房地面的半张羊皮上,身上苫了件旧衣裳,不管娃娃哭死哭活,也没给喂奶。她心想,活啦啦的娃娃撇出去不忍心,叫她自生自灭吧。没气了、死了、扔出去,一了百了,心里也好受些……
她躺在炕上,累得浑身要散架子,腰疼得像刀子戳;口干舌燥,身上直冒虚汗,头发粘在头皮上,结成了“毡片片”。
天黑前,她硬撑起身子,抱柴、烧水,给孩子们熬了一锅洋芋沫糊。看着孩子吃完饭,她洗了锅碗,又躺回炕上。
月娃子怕没四斤。廋的皱皱巴巴,蔫皮包骨,浑身通红,绻胳膊蹴腿,像一只剥了皮的小兔子。
撂了一个晚上,娃娃时不时地“吱咩吱咩”哭一阵,停一阵。累了、乏了、睡着了,就安静一会;渴了、饿了、醒了,接着再哭。如此往返,顽强地挣扎,哭到天亮。
十指连筋,母子连心,孩子毕竟是妈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。孩子阵阵哭声好似万箭穿娘心。她坐在炕上泪流满面,彻夜未眠,思前想后,左右为难。怪只怪孩子生不逢时,走错了路,进错了门,投错了胎;怪只怪自己命太苦……
天亮了,她找了块碎布绺,缠绕在筷子头上。用三个指头捏了点面粉放在一只小瓷碗里,用凉水破开、搅匀,又在铁锅里倒了点水,将破好的面糊倒进锅里烧开舀到碗里。她把孩子从羊皮上抱进怀里,用缠有布的筷子头、沾上面水水放在孩子嘴边。孩子停止了哭啼,使劲的摆动着头,大口大口的吸吮着筷子头上的面水水。
见此情景,旦旦妈止不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扑簌簌的从眼眶溢出,顺着鼻侧、嘴角、下巴,滚落到孩子的脸蛋蛋上……
她没给孩子吃一口奶,她盼孩子快点离她而去,下辈子能转世投胎到富贵人家。她不想让孩子与她过一样的苦日子,一辈子受穷啊。认其命,顺其自然,让她自生自灭吧----这是她的态度,也是她无奈的选择。她含着热泪,咬着牙、痛下决心,依然把孩子放回柴房的羊皮上,身上盖着那件旧衣衫。
白天哭,晚上哭,妈妈不停地啼哭。哭完了,接着烫面糊,再用筷子头沾着喂女儿,接着再揪心地哭……一连几天她没出门,除了给四个大娃做饭,就是陪着旦旦流泪。几天下来,哭的头昏脑涨,眼睛麻了,望天有了网网子,看地距离也远了、模糊了。
第七天头上,在外放骆驼的老汉回来了。见婆娘哭的鼻青眼肿,羊皮上躺着月娃子,有气没力,嘤嘤嗷叫,老汉猜想:八成又生了个丫头子。他看也没看,仰起脖子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说:认了吧。生了她,就留下养着吧。那也是一条命啊!
老汉说完,旦旦妈急忙下炕,三步并两步,从羊皮上抱起孩子。
她坐到一个小凳子上,左脚在前,右脚回收,脚尖靠在左脚根后。左臂弯曲,勾着孩子,右手解开衣扣,撩起上衣,把孩子的头向怀里搂了搂,乳头放进孩子的嘴里。一边晃动着身子,一边用右手掌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屁股。
看着宝宝依偎在怀里静静地吃奶,她又伤心地“哇”的一声大哭起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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