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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纪实〕《响河泪》
1959年农历7月5日立秋,比58年迟了12天。
时令虽然来得迟,但少了许多懒牛懒马屎尿多的过场,没有忽冷忽热的拿捏,没有“秋老虎”回头的余威。早上立了秋晚上凉飕飕,立秋给人们传递着“冬天不远了”的信息。
瑟瑟秋风从黄土高原刮过,静宁大小1098个梁峁百草尽枯,大地没了生机,像一位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老人。响河水几近干涸,时断时流,形若游丝。大雁南归,“嘎嘎”哀鸣,迎着气流,艰难地飞行。西边、从华家岭上,东边、从六盘山顶,从“一”字到“人”字不断地变换着队形,飞过葫芦河流域河谷、川地,向南、再向南飞去……
2190多平方公里的静宁大地,深秋留下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,农忙后的田野一眼望去,光秃秃地枯黄。头年红旗招展、人欢马叫的壮丽场景已无踪影。
人瘦眼大,牛瘦屁股尖。几头耕牛不紧不慢的嚅动着颌骨,懒洋洋地卧在场边反刍,瘦皮包骨,成了“三快”----屁股比锥子快,脊梁干比刀子快,卧倒比起来快。虽然留有饲料,吃到嘴里早被打了折扣。
场角的毛驴,脊梁干成了弓形,向上凸起,瘦骨嶙峋。后腿之间没了裆,两条腿几乎贴在了一起,耷拉着脑袋,行走晃晃悠悠,没了中心。
成群的麻雀不时地从场上麦秸窝里扑棱棱腾空而起,像旋风一样散落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,叽叽喳喳不停地刨食。乌鸦低空盘旋,一有风吹草动,就“哇”的一声绝望地飞走了……
狗的狂吠中偶尔夹杂着叫驴有前音没后音的嚎叫,似乎即将断气,搜粮队急匆匆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敲门声不时传来。狗吠、驴叫、搜粮队的打门声,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大饥荒的哭丧曲。虽然不堪入耳,但他显示着饥荒年馑时期黄土高原仅有的生命迹象。
2
河娃说,1959年我9岁了 ,有些事记忆犹新。自家的事、亲历的事、刻骨铭心的事,到死也不会忘记。
1958年秋,我们甘沟乡开展了人民公社化运动,拉开了大跃进的序幕。干部手提铁皮制成的喇叭,对在嘴上宣传:“共产主义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、“点灯不用油,耕地不用牛”、“共产主义是天堂,人民公社是桥梁”…… 积极分子手里拿的多数是用碎布和旧报纸袼褙制成的喇叭,站在高处跟着叫喊,宣传人民公社的优越性。
实行公社化农民被称作社员,土地、牲畜、农具全归集体,由生产队统一安排管理。响河村也成立了公共食堂,社员家的粮食全部交到生产队,由生产队选派炊事员,专门负责给大家做饭,小队会计兼任食堂管理员。“吃饭不要钱,老少尽开颜,劳动更积极,幸福万万年”----在静宁大地呈现一派共产主义的生活场景。
吃饭不花钱,在我们队也不是放开肚皮随便吃。吃饭有时间,顿顿有食谱,多数以面食为主。食堂兴起那会,大家都在食堂吃饭,图新鲜、看热闹,时间长了,遇到刮风下雨,有的社员就用盆盆罐罐把饭打回家吃。炊事员是“碗大勺有数”,饭桌前的墙上贴有各户社员人口的花名册,按人、按定量打给。俗约成规,久成自然,慢慢的各家各户都把饭打回家吃。
“共了产”的大锅饭仅办了一年光景,食堂因没粮食下锅就难以维持了。入社开办食堂时,社员家中的粮食交给了生产队,1958年秋粮除了公购粮,其他也全入了生产小队的仓库,1959年夏粮除了子种饲料几乎全被缴了公购粮。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,没有粮食,食堂哪能正常开饭?一日两餐没了保障,原粮加工由过去的去皮去黑,到而今的磨碎连皮吃。食谱没了,菜谱没了,清汤寡水菜叶叶、洋芋疙瘩也难填饱肚子,甚至一两天都不见食堂冒烟。老人孩子成天用眼巴巴的眼神瞅着食堂,盼望童话成现实,屋顶升起袅袅炊烟,大锅里有抹糊汤,还有热乎乎的洋芋蛋蛋。看烟筒冒烟是对生命的渴望,也成了饥馑年时社员对人生的奢望。
农历九月初,食堂从喝糊糊到喝清汤,再到彻底关门。一天没冒烟,两天没冒烟,盼到第三天依然如故,社员的心凉了、心也彻底死了。知道“共产主义也有揭不开锅的时候。”心里惊叹,“完了、完了,这下真的完了!”
那时的人头脑简单,一根肠子通屁眼,吃一斗拉十升。对于“一平二调”的共产风从无非议。人们坚信:“吃饭有食堂,政府是爹娘”, 到了共产主义了,还怕饿肚子?!
3
河娃说,我记忆1959年干沟没有发生特大自然灾害,种子撒了,地里长了,粮食也收上场了。要说遭了自然灾害,缴的公购粮是哪里来的?场里一堆堆麦秸、谷秆、豆蔓是哪里来的?不是天上掉下来的,也不是美帝苏修支援的,实实在在是静宁地里长出来的。眼见为实,大地作证,1959年收成是一般年成,即就是遭了些灾、也不至于饿死人啊。
夏粮一上场,各级工作组就跟着屁眼进了村。除了子种、饲料,粮食全部入库进仓。有的社员说,“粮食入了国家仓库,就等于进了“中国人民银行”,国家给社员保管着哩,是保险的媳妇---保险的太太。”有的说,“现在入库叫颗粒归仓,吃的时候出库,叫返销粮。”说的啥,我不明白,我只知道粮食被牛拉驴驮运走了,饿死人时没见一颗返销粮。
秋粮一上场工作组又进了村,肩负着“保证城镇居民最低限度粮食供应”的重任,层层加码,对农村实行高征购。其办法如征夏粮,照葫芦画瓢,按着老方子来,社社队队都征了过头粮,没有给农民留下应有的基本口粮。
“工作走、工作走”,公购粮征购完了工作组就走了,留给社员的是一堆麦秸、麦衣、玉米芯、荞杆和豆蔓蔓、洋芋蛋蛋……为了自救,解决社员的口粮问题,响河村各生产小队都成立了搜粮队----挖掘、寻找食堂化时各户藏匿的陈粮。
狼多肉少,杯水车薪,搜出来的粮食哪能解决全队社员的吃饭问题。不管怎样,苍蝇蚊子都是肉,不添斤也增两。搜粮队乐此不彼甚是卖力,为的是搜出粮食时也能混的吃上一肚子。
实践出高招,实践出真知,仗越打越精,搜粮队越搜劲头越大,办法越来越多。安排眼线、排查摸底、日夜值班、严盯死守、白天盯冒烟、〔看谁家烟筒冒烟〕夜晚看灯光、鼻闻气味、耳听动静、敲墙听音、灌水渗地、查挖塌陷……整得社员心惊肉跳,人人自危。
饥荒如瘟疫,等农民警觉,已进退维谷,为时已晚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一夜之间,风声鹤唳,人心惶惶,感到世界末日来临。背着铺盖卷卷逃难的,拖儿带女要饭的,拆房溜瓦卖椽的,骨肉分离卖儿弃女的场景在静宁大地蔓延。
饥荒露头时人们的心态是平静的,相信政府,对人民公社这座共产主义桥梁充满了遐想与希望;粮食上场时,工作组把社员的口粮全征了公购粮,人们的心态由错愕到疑惑。工作组走了,搜粮队上门了,村子开始饿死人了,人们惊恐了。剥树皮、挖草根,想到与死亡抗争,想着活下去。死的人多了,埋都埋不急了,人们心态又恢复了平静----“该死毬朝天,活一天是一天!”
4
河娃说,我爸兄弟六个,他为老四,老六从小送了人。民国时,除老二在外边混点事,其他兄弟均在家种田务农。装粮食用的是泥做的罐罐,捣茶烧的是土炉炉,家里最值钱的两件衣服是羊毛擀制的毡袄袄,那还是爷爷手里留传下来的。
1959年饥荒初始,村主任马亮,支书成成,民兵排长兼文书援援三人组成一套马车:成立了响河大队搜粮队,目的是“挖宝、寻粮、自救”。
月余来,每到天黑,趁着夜色,搜粮队天天上门“臊毛”。 〔静宁方言:找事〕把我爸围到西厢房里,要他交出藏匿的粮食。
三人中民兵排长援援年龄最小,胡吹冒料人送绰号叫“扎尾巴”〔尾念异yi〕,他下手打人最狠,平时是个“打狗支桌子,吆鸡关后门”的“挎娃子”。〔而今叫马仔〕跟在支书、主任前后,鞍前马下,手提一把砍刀,刃宽四指,长过二尺,明光闪闪,寒气瘆人。刀刃开衣,刀尖抵心,着实叫人腿软。
村主任马亮每次来,手里总是握着一根牛皮绳。审问时他伸长脖子,瞪圆眼珠,倒背双手,叉开双腿。时不时地抽出绳头,在眼前晃动,在“老实交代”的吼声中,咬牙咬得咯咯响,皮绳狠狠抽去。看到我爸痛苦的龇牙咧嘴,他又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,嘴角上翘,得意地淫笑。随着颧骨上肌肉的抽搐,又是一声吼叫,“快说!”……
支书成成个儿矮,长了一对三角眼。上眼皮松弛耷拉,看东西或跟别人说话总是扬起下颌,乡人送外号“望天”。干部当得久了,职业养成他趾高气扬,目空一切。见人皮笑肉不笑,脸上像刮了一层腻子。他发火吼叫像猫嘶春----歇斯底里,阴森可怕。他收拾人自有他的绝招。
他走到我爸面前,右手从脖颃拔出一杆尺把长旱烟锅,握住玉石烟嘴,把烟锅碗伸向爸爸下巴底下,用力上顶。扯起公鸡嗓子嘶鸣:“抬起头,看着我。把粮食交出来!”
常年生事找茬,我爸见了成成如同老鼠见了猫。小心翼翼地回道:“粮食去年吃食堂时全交生产队了,一颗都没埋藏。”
成成伸出白铜烟锅碗,照爸爸的头“咣”的一击。随着“哎呀”声,爸爸头皮立马鼓起核桃大的血包,双手捂头,眼泪直淌。还有几次成成用刚抽完烟的烟锅碗直接塞进爸爸的脖子里,烫得爸爸嗷嗷哭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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搜粮队立了一套规矩:要我爸呆在家里,不得外出。上午到大队交待,晚上他们到家中审问。我家是独庄子,交代审问,收拾方便。
爸爸被禁在家里受审一个月了。一天晚上爸爸被搜粮队逼急了,回了一句:“没有就是没有,打死我粮食还是没有!”
这下惹恼了搜粮队:“吊起来,我叫你嘴硬!”
成成、援援一左一右拧住爸爸的胳臂,马亮把皮绳搭在爸爸肩头上,绳中打了一个环扣,两端在胳膊上绕了几圈,再把两手腕捆在一起。绳头从环扣中间穿过,两个人抓住绳头,使劲上下用力拉拽,手腕被抽到肩上。
双手从后背后升到脑后,凸如驼峰;人不由得挺胸躬腰,头部后仰,喉咙发出噢噢声;身体被绳子勒得变了形,蜷着腿,猫着腰,膝盖弓到肚子……最后他们又把爸爸架起来,皮绳穿梁而过,援援抱住双腿,马明、成成拽住绳头,爸爸被吊到空中……
待放下来,爸爸如抽筋剔骨,成了一滩烂泥。
三人甩门而去。一家人围着爸爸撕心裂肺的哭泣。妈妈端了半碗水,用勺子一点一点从爸爸的嘴角灌进……爸爸长长出了一口气,看着围在身旁的儿女 ,泪如泉涌。妈妈搂着腰,我架着腿,二弟和妹妹拽着胳膊,一家人哭着喊着,一寸一寸地把爸爸挪到灶房的炕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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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在炕上躺了七、八天,度日如年,如躺针毯。他强打精神下了地,腿肚稀软,浑身轻飘飘,如腾云驾雾;眼前发黑,头晕目眩,几乎摔倒。他咬着牙,扶着炕沿,喘着粗气。想到孩子,“没我,这个家就完蛋了”。
孩子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,是孩子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!
这几天倒也安宁,搜粮队再没见面。
第七天头上,民兵排长登门摸探虚实。见爸爸躺在炕上,目无光,面如土,血虚气堵。援援转了一圈,临出门丢了一句,“你想好了,要命还是交粮?你挑吧!”
第二天一大早,爸爸避开大路顺沟走小路,到十里外的高山亲戚家寻粮。他怀揣一条蓝布抽抽〔方言:口袋〕,随身带着旱烟锅,柱了一根棍子,趁村人没开门便动了身。他恐慌,怕遇见村人邻里;怕碰上村干部----大队给他立有规矩:家里----生产队,两点一线,早交待,晚听审,不准外出。
上坡气短,下坡腿软。吊了一绳子伤了元气,他身体就瓤〔方言:弱〕得很了。柱着棍子,喘着粗气,走走歇歇。
眺望六盘山,回眸华家岭,丘陵沟壑,川谷梁峁。黄土地上留下太多祖祖辈辈的故事和大风刮过的岁月痕迹。脚下的黄土地养育了他,黄土地上安葬着父母、还有列祖列宗----先人的先人。
他望着干沟的山峦,沟沟岔岔,沟壑交错,跌宕起伏,就像父母饱经沧桑的脸,有艰辛,有汗水,有坚毅,有不屈和顽强。
响河水自西北向东南流过。从雷黄,到闫坡,经干沟、屯堡,流向阳咀……上游有一个水库,灌溉着农田,那是解放后修的。河水不大,长流不断。发洪水时,河面加宽,洪水滔滔,轰鸣如雷,震耳欲聋。柴草树木、瓜豆蔓蔓、包谷秆秆、杂七杂八涌在河面,顺水漂流……响河给了他童年的欢乐和不灭的记忆。
他回神思量,身陷囹圄 ,不是监牢如同监牢。他明白,财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“我的头没叫驴踢,勺〔方言:傻〕到要粮食不要命的地步!”
他哭喊着,“苍天啊大地啊,我的粮食在哪里啊?!”
爸爸被打怕了。他到大队“交代”,多次遭到鞋底掌嘴、扇脸,打的鼻口出血、牙齿松动。他有脚有手,一个五尺男儿,任由他人蹂躏,只能忍受却不能还手。更令他奇耻大辱的是搜粮队把口水吐到他脸上,而自己只能默默忍受,却不敢抹去----擦了还会遭到第二次、第三口水的袭击,或者更严厉的鞋底掌嘴、扇脸……
他跪在山圪梁上,弓着腰,撑着拐棍,叫苍天开眼,唤神仙显灵。他欲哭无泪,双手拍打着地面,歇斯底里的干嚎----他甚至想到了死……
微风吹过,一个激灵,脑子清醒了。脑海闪现孩子在向他招手,向他呼唤:“爸爸,你是世上最好的爸爸!你是家里的房子;爸爸,有你才有家,有你才有我们!爸爸,我们等着你回来;爸爸,爸爸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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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阳落山时爸爸拖着疲惫的身体进了家门,妈妈下地干活还没回来,爸爸没和我们说话。他的举动和往日不一样,像换了一个人,更没有亲亲小弟三牛的脸蛋蛋。
我们瞪着眼睛,大气不敢出,怕惹爸爸生气。有的坐在门槛上,有的依在炕沿上看着爸爸。
他掀开锅盖,添了两瓢水,把柴草塞进锅底,划了根火柴点燃。从怀里掏出抽抽,用手捏了捏,从里面抓了两把面粉,剩余的连抽抽放到了案板上。碗里添上水,用筷子将面粉搅成糊状,待水开了,用筷子在碗口拨成条状下锅,当地人叫“捣疙瘩”。饭熟后他给我们姊妹四个每人舀了一勺,剩下的他全吃了。
黄昏时,群狗狂吠,爸爸知道大事不妙----今日犯了“戒规”、禁令。想起十天前的吊打,不由浑身颤栗,犹如筛糠,心跳加快,头昏脑涨,连滚带爬摸到了西厢房。屋内的火炕早已拆除,炕土、支脚子、炕面子作肥料上了地。边墙没拆,火炕成了一个黑坑坑。爸爸急忙躲到炕坑里,顺手把炕席顶到头顶上。
说时迟那时快,随着狗的狂叫,搜粮队提刀拿绳气势气势汹汹地进了院子。
“马琪!马琪!你个狗日哈的,这几天欠日噘哩!”〔方言;欠挨骂〕
“你胡跑个啥,哪个山沟沟链儿子去了!”〔方言;母狗发情,公母交配叫链儿子〕
“马琪,滚出来!”……
搜粮队从厅房到磨房、从牲口圈到灰圈〔方言;厕所〕没见到爸爸的踪影,在灶房遇到刚刚下地回来的妈妈。
“马琪哩?”
妈妈吓的战战兢兢,吭吭吃吃舌根发硬,嘴巴张了几张,半天没说出个三二一。他们越催、越骂,妈妈越害怕,她双手扶着门框,两腿一软,一屁股瘫倒地上。她不由自主下意识地用眼睛瞄了一下西厢房……。
搜粮队顿时明白,连干〔方言;急忙、迅速〕冲向西厢房。房梁上搭了一条牛撇绳,爸爸站在炕沿,踮起脚尖,两手在胸前半举,将绳分开,一纵身把脖子套到了绳子上----脚手下垂,身体前后晃悠着……
三人见状,转身退出,临出院门朝房里喊了一句:“收尸吧,你男人上吊了!”便扬长而去。
听到爸爸“上吊了”,犹如五雷轰顶,妈妈用手掌、用膝盖,疯了似的爬到西厢房。我们姊妹四个从墙角旮旯一下窜了出来,大的哭小的叫,顿时乱作一团。我分开爸爸双脚,弓着身子,把爸爸的脚掌放到肩头,两手握住前脚掌。二弟旺栓和妹妹爱芳抱住我的腰,帮我把身子挺直、上顶,和爸爸的身躯凝结成一个整体。我们用幼小的身躯做爸爸生命的垫基石,减少爸爸的痛苦,来挽救爸爸的生命。
小弟三牛动情地哭喊:“爸爸,下来吧,下来吧,抱抱我,亲亲我…爸爸…爸爸,今晚你搂我睡,明天你给我做捣疙瘩。”
三牛不知到啥叫死,也不知道爸爸为何而死。
哭喊久了,声惊相邻,待割绳放人,躯体已经僵硬。妹妹爱芳哭喊嚎叫:
“爸爸醒醒,你不要我们了吗?野狗来了谁挡哩?!”
“爸爸,爸爸……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!爸爸,你听见了吗?!”
三牛用手摸着爸爸的脸,头抵着爸爸,呼唤爸爸起来做捣疙瘩……
妈妈请人用一寸厚的杨木板钉了一口匣子,随身的衣服把爸爸安葬了。她想不出更体面的办法,只有用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。我顶着纸盆,旺栓拉着爱芳,送爸爸上路。下葬时二弟和妹妹疯也似的跳进墓坑,哭着喊着趴到棺材上,不让填埋。亲戚只好下手,把弟弟和妹妹拖了出来。
爸爸走了,那年他36岁。
爸爸走了,他是在搜粮队见证下离开人世的。
爸爸走了,他是在马氏宗族亲人的威逼漠视中上吊的。
爸爸走了,他带着冤屈、带着迷茫上路的。
爸爸走了,他不想死,他不得不死,他生不如死!
----待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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