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--谨以此文,追忆我牺牲的、埋葬在雪域高原的一八一团战友。
唐古拉的记忆
艰苦的岁月
1960年3月,我部奉命到青海玉树剿匪。青海与西藏交界处山大沟深,天气变幻莫测。山顶是飞雪,山腰下冰雹,落到河谷就成了雨。181团是步兵,战士身上背着40多斤重的武器、弹药、干粮和行装,凭着两条腿走路、行军、打仗。穿密林,淌河流,爬雪山,过草地。晴天一身汗,雨天一身泥,身上的衣服从没干透过。
青藏高原海拔高,空气稀薄、缺氧,初到高原,高原反应症强烈,呼吸困难,头晕乏力,腿上一丝劲都没有,背上的行李越背越沉,压得战士喘不过气。有时,翻越一座大山,从早晨爬到晚上,两头不见天。那时,每个连队都配备有几匹驮帐蓬、锅灶和生活物资的驮马。有时,连里有了病号,走不动路、爬不上山,连里就照顾给病号一条马尾巴----让病号拽着马尾巴,借马一点拖力,跟在马的屁股后边行走。别小看了那马尾巴的一尾之力,它使我感激涕零,终生难忘。
我们身上穿的棉衣还是1959年10月在兰州换发的冬装,半年多的摸、爬、滚、打,棉衣早就烂的开了花,一坨一坨的棉絮露了出来。战士找来布块补上,捡到什么布就用什么布补,补丁摞补丁,什么颜色都有,成了花衣服。紫外线强,脸蜕几次皮后肤色越来越黑,白眼仁显得更白。
长时间的爬雪山,战士们都爬出了经验。上山腿软,下坡腿短。下山就用屁股坐到雪地上,从上往下滑溜。滑溜的时间一长,棉裤屁股快要磨通了,找布再补,补了再溜。后来,战士们想出了办法,剪一块羊皮,毛朝里缝上再溜。羊皮比布结实,溜的时间长。有时坡度大,坡度长,速度就会加快,人会翻跟头、出危险。战士们又想出了办法,把步行时柱的棍子,作为“刹车杆”,速度快时,就叉开双腿,将棍子猛地插入两腿中间的雪中,双手搬住棍子,身体后仰,就能刹的停住,人骑到棍子上,要滑溜时,再拔出棍子。滑溜的时间一长,羊皮下端缝的线开脱了,上端还连在裤腰上,行军打仗来不及补,羊皮吊在屁股上,像绵羊的尾巴,走起路来前后的晃动,“沙拉沙拉”地拍打着屁股,煽出的冷风从破洞处灌进裤裆里。
人说“虱多不咬,债多不愁”,战士们在平叛中深有其感。我们身上就穿那么一套衣服,一穿就近一年,没有换洗的。行军作战,日夜兼程,没有脱过衣服,都是和衣睡觉。两年没有洗过澡,身上的虱子就像蒜辫子,在衣缝和破的小洞处挤成了疙瘩。把手伸进衣服里抖几下,手心上接的虱子像酒米粒一样,圆溜溜地滚蛋蛋。生活中战士们也找到了窍门,把衬衣脱下来,甩到帐篷外边,牦牛闻到气息,用嘴嚼衣服上的汗腥味,把衣服上的虱子全嚼死了。把牦牛撵走,衣服冻的晾干,用手抖掉虱子皮,再穿上。战士们戏说:“马尾巴,羊尾巴,身上的虱子挤疙瘩”。
平叛剿匪大都在交通不便的高山雪原边远山区。部队的物资给养,天上靠飞机空投,地上靠牦牛驮运。高原气候瞬息万变,飞机起降受到一定的条件限制。平时,一名战士携带10天的口粮,遇到刮风、下雨、雪天,给养补充不上,10天的口粮就得吃上半个月。受冻、断粮、挨饿是家常便饭。
作战空隙,在有条件的情况下,各班排都要自己动手用面粉加工炒面。炒面吃带方便,行军打仗、紧要关头,不用架锅生火,省事、省时,一把炒面一把雪就能过。真正的炒面是用原粮加工而成的,用面粉加工炒面,那是农村老乡用少量面粉放在笼里先蒸,再用锅焙干焙熟,给婴儿食用的。面粉密度大,没空隙,不透气,传热慢,把面粉倒进锅里不好翻动,搅不均匀,容易粘锅,无法炒熟。翻来搅去,把锅底下烧焦的面粉搅起来了,白面成了黑面,吃到嘴巴里还是一股生面味。这样的炒面,常吃就习惯了,肚子适应了,身体也就接受了。只要不断粮,有一把炒面就着雪,我们就非常满足。
5、6月份,河谷两边甸子上的野草发出了嫩芽,断了炊的战士就三三两两到甸子上挖野菜充饥。有的战士一次能吃2、3斤野菜,吃过不到半小时,肚子就“咕噜咕噜”直叫,提着裤子跑都跑不急的拉稀……
有一名战士饿了5天,后来天气好转,飞机投下了大米、面粉、白糖、罐头、饼干,他在站哨时,放开肚皮吃饼干,饿的时间太长了,不知饥饱,也不知吃了多少。后来,又喝了些水,可怜他参军才半年,刚刚18岁就活生生地给胀死了。
1960年在我军强烈的軍事打击下,玉树二号地区叛匪的嚣张气焰得到遏制,化整为零,上千人的股匪少了,战术改变了,不敢与我軍正面交手,哨位设的距离很远。能打就打,不能打就.跑。敌人善骑,地形熟息,又有多年的实战经验,凭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与我軍周旋。敌跑我追,一个跑一个撵,何日是个头。有时遇到河流、山多沟深,目标也有跟丢的时候。所以,追击5、6天,成十天那是常态。行军走路,战士累的像狗熊,有一分钟闲时间还想打个盹,呼噜两声解解乏。
平叛时吃住都是以班为单位,一个班一顶单帐篷。除后留、武功队抽调、病、残及阵亡外,班里还有8、9个人。行军走路班长在前,副班长在后,战士跟着班长走,班长跟着排长走,排长跟着连长走,像一条运动的长线条。
营里行动多数时间以连为单位,很难见到其他兄弟连队。1960年8月,181团在东坝桥头集结,准备西进木塔、莫云,2营各连住的帐篷都能看见,给人一种集中兵力要打大仗的第六感觉。
4至6月南下昌都,是最难熬的日子。气候不适应,两腿发软,觉得身上背的行李像一座大山,腿都抬不起来。到7月仗打的多了,交获的马也多了,人人都有了马匹,步兵团不知不觉成了骑兵团。
三江源天无三日晴,身上穿的棉衣不是雨水就是汗水,从没正儿八经干透过。4月出发,11月下山,近8个月衣服没脱过,澡没洗过,牙没刷过。连队配备的理发工具只剩下剪子还能“嚓嚓”两下,剪的头豁豁丫丫,同志间开玩笑,叫“狗啃头”。
没有手纸,擦屁股也成了难题。在昌都拨野草、折树枝、捡石块擦屁股。西进高寒地区时在破败寺院捡废纸(没拓印经文的废纸)、抓雪揑团擦屁股。办法总比困难多,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。
那两年也坑坏了一些烟君子,没烟抽抓耳挠腮,心里像被猫抓了。吸草叶,吸茶叶,啥精都成过。1960年冬西宁街头抽烟的人排队吸,在烟支上划道道,论口口,一道道多少钱,一口多少钱。前面一个吸,后面排队者就伸头扭脖监视着,怕吸过了道道。这是下山后请假回家探親干部归队谈的见闻。
第一次从类乌齐挥师西进唐古拉山途中,4连遇上了到青藏高原后第一场大雪。雪后红日高照,银光闪闪,刺的人眼花燎乱,难以睁开。经过一天的雪地行军,第二天连里有不少战士眼晴干涩、流泪、红肿、刺痛、怕光,睁不开。卫生员张永福说这是患了雪盲症。这下可急坏了连长李庆林和指导员闫三仁。
大雪时停时下,天空和山河连在了一起,雾茫茫、雪飞扬,一片银白色,能见度很低。前面有战斗任务,口粮也不多了,部队不能停下来,必须坚持西进。翻过雪山,遇到开阔地带,天气好转,才有机遇接收空投物资,补充给养。连长和指导员商量后,兵力作了新的调整,把没有患雪盲症的战士集中起来,由2排长张桐带领,副排长沈国老、下放干部周飞扬、班长吕柱则、战士庞建民、张宝林等8人组成突击班,在前面侦察、带路。稍有视力的战士就拉着雪盲重的战士,一个牵着一个,一个跟着一个,一串“瞎子”,在雪地里摸着、爬着,一步一步地前进。两天后大部分战士的视力基本上恢复了正常。
雪越下越大,越积越厚。战士们的体质越来越差,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,口粮越来越少。接连4天都没有生火了,全连战士靠一把炒面一把雪地度日。到第8天头上,全连只剩下了10斤大米,每个战士剩余的炒面也不到3斤。前进,只有前进才能爬出雪地; 前进,只有前进才能摆脱死亡; 前进,只有前进才有生存的希望!
连部把大米送到排里,排里把大米送给了藏民驮工,驮工又把大米送到了连部。送来转去,反复的传递,谁也没有动过一粒大米,饿极了就一把一把的往嘴里填雪。“饥屁冷尿热瞌睡”,战士们不拉大便,一个劲的只是尿。第9天,有一匹驮马饿死了,连里派人把马皮剥了,卸成块子,分给了各班和驮工。由于雪地没柴,也捡不到牛粪,马肉没法煮,有人就试着生啃,饿急了,还觉得鲜嫩,好嚼。几天没吃饭,死马肉生吃咸丝丝的,还挺香。大家都开始啃起了死马肉。
随后几天,每天都有驮马饿死。战士天天生啃死马肉,吃了不易消化,肚子胀,胃绞痛。拉出的大便像羊粪蛋,尽是黑红疙瘩。
4连靠吃死马肉,与风雪博斗了18天,终于爬出了雪地,接到飞机空投,补足了给养。到最后,那10斤大米还是10斤,一两也没有少。
还有3匹马也是靠吃死马肉才死里逃生,活了下来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