寻父六十年

南苑.南苑 · 发表于 2023-9-8 10:23:25

寻父六十年

60年前的某天清晨，一个年轻的解放军军官将自己的妻子送到兰州火车站，妻子怀里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。军官接过孩子吻了吻，然后轻轻地放入妻子的怀抱。妻子深情地注视着丈夫，想说什么，却又说不出口，咬咬牙，扭头上了火车，踏上返回家乡广西贵县的漫漫旅程。

贵县，即现在的贵港市，从兰州到贵县，少说也有两千多公里路。妻子背着孩子来一次，可真是不容易！那时从贵县到甘肃，中间要转好几次车。这一别，在当时并不发达的交通条件下，不知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面了。

这个青年军官叫李林扉，三年前，他回乡与袁风珍结婚，一年后生下了大儿子，只是此时他并不知道，这次风珍来队探亲，又为他们孕育了另一个爱的种子。

1951年，李林扉18岁，在老家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，然后远赴朝鲜战场，在那冰天雪地的异国他乡浴血奋斗，度过了三年舍身忘死、难以释怀的青春岁月。在朝鲜战场上，他英勇地击毙了九个敌人，荣立二等功。1954年回到家乡，他曾到县里多个单位及学校做过英模演讲，说到自己在朝鲜的战斗经历，他谈得更多的是战友。他和战友在一起经历了数不清的大小战役，其中一次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。当他身负重伤从坑道里爬出来时，才知道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已永远长眠在朝鲜的土地上了......经历了数番恶战之后还能活着回来，李林扉已经很知足了。他决心，要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战友们还没完成的伟大事业，那就是保卫祖国，建设祖国！

回国之后，组织派送他到重庆某军校受训，毕业后成为了解放军181团的一名少尉排长，驻守在兰州一带。这次妻儿到部队探望，分手时望着他那挺拔的身影，妻子的内心是多么的不舍啊，没曾想，这一次分手竟成了永别！

半年之后，组织上给家里寄来一份光荣纪念证，当时只说他在青海玉树地区的剿匪战斗中失踪了，一时无法找到，便将他认定为“光荣”了。妻子袁风珍接到这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，一时心如刀绞、泪如雨下。为了寄托哀思，她按照本地习俗为李林扉建了衣冠冢。但她还是发自内心的希望：但愿丈夫真的是失踪了，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重回老家，与亲人们团聚一起。

在长久的盼望和等待中，李林扉的遗腹子夭折，妻子病逝，大儿子李殷山长大成人，成为了一名朴实的企业工人，然后结婚成家，又逐渐老去。如今李殷山已是65岁的老者，居住在贵港荷城新苑小区的一套房子里。从童年、少年、青年到老年的数十年间，他心中一直挂念着自己的父亲，经常痴痴地想：时间过去了那么久，父亲估计不是失踪，而是牺牲了！只是，在父亲的人生经历中，他最后碰到了些什么事？是在哪里牺牲的？现在安葬在哪里？自己年过花甲，对父亲的这些信息竟然一无所知，不能到父亲灵前烧香拜祭一番，所有的这些，他都无法向逝去的母亲、向自己的后人去交待啊！

前年，李殷山的姨甥女丹丹听到了这个故事后很是揪心，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一定要把这位表姨祖父找到，了却上一辈人的心愿，即使是大海捞针，也要将这枚针捞到，不能让这份遗憾留给后人。

她上网搜索，一个一个网站去搜，都没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。直到有一天，有人对她说：你上中华英烈网搜搜看。中华英烈网？那不都是些名动一时的大英烈吗？表姨祖父只是个不见经传的小人物，能在上面搜到吗？尽管这么想，她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，打开了中华英烈网，输入了表姨祖父的名字：李林扉——
啪——信息出来了！真得感谢网络时代啊！

“姓名：李林扉；出生年月：1933年5月；籍贯：广西壮族自治区贵港市港北区；生前职务：排长；牺牲日期：1960年8月；牺牲地点：青海。烈士事迹：贵县附城公社，生前单位，中国人民解放军181团三营八连，1960年8月牺牲于青海省。”

信息就是这么多，简明扼要，却又语焉不详，但这已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收获！知道了他所在部队的番号，知道了他牺牲于青海，尽管十分粗略，却是个良好的开端。

于是，丹丹致电青海省玉树州的退役军人事务局，对方经过核查，告诉了丹丹，他们所管理的牺牲烈士人员名单中确有这么一位烈士，目前安葬在囊谦县烈士陵园。囊谦县为青海省玉树州管辖区域，地处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脉东段北麓，地大人稀，寒冷险峻，属三江之源，面积比贵港市还要大，但仅有13万人口。丹丹进入囊谦县烈士陵园网站，看到该园安葬有96名烈士，其中大多数都是在1960年的剿匪战斗中牺牲的。这个数字，让人感受到了当年那番剿匪斗争的艰难和险恶。只是，墓碑上李林扉烈士的名字却误刻为李林扇。烈士亲属向玉树退役军人事务局提出更正烈士名字的请求，该部门非常重视，立即与囊谦县烈士陵园进行沟通，经过再次查档确认无误后，迅速为烈士更正了姓名。

至此，李林扉烈士家人算是找到了一丝丝安慰。

可是，亲人到底是在怎样的环境下、如何牺牲的？牺牲时又经历了些什么？继续查吧！1960年，建国已有11个年头，当年的青海剿匪，应该是个重点。

丹丹开始从网上查找青海剿匪，寻找部队的信息，可是，由于年代久远，部队番号早已多次变更，网上根本找不到有关信息。

时间又过了两年，皇天不负苦心人！一个偶然的机遇，丹丹无意间在【酒泉在线】看到一篇名为《六十年后的祭奠》的文章，居然非常详细地描述了李林扉烈士与他的战友们牺牲前后的情况，这对烈士家人来说真是个激动人心的消息。而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当年那次战役的亲历者之一。

从《六十年的祭奠》一文中，转述了战友对当时战事的回忆，写下了在央斯战斗中牺牲的五位战友的名字，其中有一位三营八连的李林扇，李林扇应该就是李林扉，且还有七连与八连之误，大概因为时代久远，记忆失误所致。

青海省玉树地区的囊谦县。这地方属青藏高原地带，空气十分稀薄，时令已是深秋，夜晚大雪纷飞，十分寒冷，南方来的战士身体根本吃不消。但他们克服了种种困难，攀山越岭，顽强地与土匪们战斗，逐一将他们各个击破。那天，李林扉等七位战士组成的一队，在唐古拉山北麓莫云地区的央斯遭遇了土匪伏击。敌众我寡，在激烈的战斗中，李林扉等五人不幸牺牲。

那是1960年的10月4日，高原上降下了漫天大雪，天寒地冻，泥土冻得硬梆梆的。一番战斗过后，敌人见攻打未能得手，便落荒而逃。七连战友流着热泪，用毛毯将五位同伴的遗体包裹起来，再刺刀在坚硬的土地上一点点地挖，挖出一个大坑，将牺牲者临时安葬下来。

两天之后，他们随部队重回央斯，眼前看到了一派不堪入目的惨象：烈士的遗体被重新返回央斯的土匪挖了出来，身上的毛毯和所有的衣物被全部剥走，匪徒们还残忍地肢解了烈士的遗体……

看着眼前的惨象，战友们顿时热泪盈眶，又义愤填膺，纷纷表示一定要尽快消灭土匪，为战友报仇！他们将烈士遗骸收集起来，把他们拉回到囊谦县重新下葬，在墓碑上刻上了他们的名字。由于遗骸已面目全非，大家只能凭着烈士的大致身高来辨别他们。

丹丹通过在网上留言，联系上了写下青海剿匪回忆录的老人，看到烈士的后人终于找到自己的亲人，这位当年参加过剿匪斗争的老人激动极了。他告诉丹丹，他今年82岁了，他不敢相信会有六十年前牺牲的战友的亲人联系他。
2008年时，他得知西藏又有叛乱，激起了他对半世纪之前那段平叛高原艰苦岁月的记忆，于是，已70高龄的他自学了拼音和电脑，开始写回忆录。他说当年参加剿匪那个团，据了解目前就他一人写回忆录，想到那些为保卫祖国安宁而献出年轻生命的战友，他就十分难过，他一定要将这些往事记录下来，让后人知道他们曾经的艰苦与光荣！

与牺牲战友的家人联系上之后，他马上将自己写的两本书：一本是自传《陈年旧事》，一本是青海剿匪回忆录《唐古拉的记忆》，寄给了老战友的亲人，其中《唐古拉的记忆》在网上连载过。这两本书是他花了十年时间写下的，靠他用退休金自费印刷，没有出版机构，编排不够专业，用纸也不考究，但捧着它，却让人感觉到像捧着作者的那颗滚烫的心，还有那份年代久远却依然清晰的热血回忆！

在《唐古拉的回忆》一书中，人们终于可以看到了当年剿匪斗争环境的残酷，看到了李林扉和他的战友们如何追歼匪徒的艰苦战斗，也看到了共和国英雄们如何不怕牺牲的勇往直前——

战士们晚上这样宿营：“我们的帐篷，是根据地形搭建在一座无名大山的腰部，三江源地表的土壤里含水量达到饱和，像吸足了水的海绵，随便在地面上抓一把土，都能捏出水来。帐篷里的地面，是用砍的灌木条、枝条铺垫成的，地面渗出的雪水，可以从枝条的空隙流尚（淌）。晚上大家是和衣躺在树枝上睡觉，树枝粗细不均匀，高低不平，躺下不久就硌得人浑身疼痛，就会把树枝挤卷到身体两侧，身子掉到了地上。因此，躺下后要尽量减少翻动，实在忍受不了了，翻身时就用手、肘、膝、脚作为支撑点，将屁股抬高，身躯慢慢地挪动，尽量减少树枝的移动。”

战士们平时这样饮食：“我们两个面对面，把脚盘的（住）压在屁股下面，坐到皮大衣上，解开炒面袋，先从地上抓了一把雪，放到嘴巴里润润喉咙，再抓一把炒面放进嘴里。由于炒面太干，放到嘴里干吃时，一时半会湿不透，张不开嘴，翻不转，合不成团，咽不下去，只有一把炒面一把雪地拌着吃，有了雪水的拌合，咽时不噎人，才下去得顺畅。”

战士们这样行军：“长时间地爬雪山，战士们都爬出了经验。上山腿软，下坡腿短。下山就用屁股坐到雪地上，从上往下滑溜。溜的时间长，屁股棉花快要磨通了，找布再补，补了再溜。后来，战士们想出办法，剪了一块羊皮，毛朝里缝上再溜。羊皮比布结实，溜的时间长。有时坡度大，坡度长，速度就会加快，人会翻跟头，出危险。战士们又想出办法，把步行时的棍子，作为刹车杆，速度快时，就叉开双腿，将棍子猛地插入两腿中间的雪中，双手搬住棍子，身体后仰，就能刹的（得）停住，人骑到棍子上，要滑溜时，再拔出棍子。滑溜的时间一长，羊皮下端缝的线开脱了，上端还连在裤腰上，行军打仗来不及补，羊皮吊在屁股上，像绵羊的尾巴，走起路来前后晃动，沙拉沙拉地拍打着屁股，扇出的冷风从破洞处灌进裤裆里。”

战士们这样投入战斗：“子弹如雨，在耳边呼啸，打得碎石横飞，跳弹在空中嗡嗡弹跳，血肉横飞，马嘶人叫，峡谷中弥漫着血腥和硝烟的味道。暴徒的猖狂，战友的负伤牺牲，藏胞的翻身解放，荣誉的激励，复仇的信念，刺激着战士的每一条神经。肉体在燃烧，热血在沸腾，喉咙干渴像着了火，耳朵什么也听不见，脑子平静得似乎成了真空——眼睛发红、发直，双目炯炯，憋得快要爆炸——战士们一下都变成了狂人、机械人，只凭眼睛观察讯息，大脑传输发令，冲杀、搏斗、卧倒、射击……”

在该书《六十年后的祭奠》一节中，赫然开列着央斯战斗参加者的资料，其中有李林扉等五位烈士的姓名和职务。上面所引的书中的描写，如果不是身临其境、亲历其事者，即使是专业作家，恐怕都很难想象得到。凭着这些虽然不是描写李林扉、却是描写剿匪战场的第一手的材料，我们终于知道了李林扉和战友们当年剿匪环境的凶险和战斗的英勇，知道了战士们的浴血牺牲，其实是在恪守着为建设一个繁荣昌盛的新中国的宏伟信念，然后义无返顾、勇猛前行。正应了当前的一句流行语：哪有什么岁月静好？只不过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！
六十花甲，地覆天翻。知道了父亲的下落，李殷山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来，只是还没完全抵地，因为，他还想在有生之年能到青海去，看一看父亲的墓地，摸一摸父亲的墓碑，为他烧上一柱香，敬上一杯酒，倾诉一番家人对他的无尽思念……

（【转自广西网】作者：潘大林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文学创作一级，曾任《金田》杂志主编、贵港日报社社长、总编辑、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