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南苑.南苑 于 2019-1-8 16:49 编辑
〔纪实〕 出嫁
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二十一岁那年旦旦嫁给了宝娃子。介绍人是远门一个姨夫。
介绍人说,宝娃子家在镇上,离火车站一节节,从家里出门,抽半根烟就到火车站了。黑地白日火车“呜呜呜呜”----“哐嘡嘡嘡”、“呜呜呜呜”----“哐嘡嘡嘡”,东来的、西去的,一趟又一趟,交通方便得很。
介绍人对旦旦说:丫头子呀,这个镇,不是一般的镇,它是丝绸之路上一个最有名的千年古镇,不管是啥地图 都能找得到。“镇”是啥?“城镇”“城镇”,“镇”就是城,“城”就是城市。你嫁过去就是城里人了,城里比养马湖乡里好。城里是电灯电话,楼上楼下,吃得好穿得好----五八年那阵把这叫共产主义哩!
介绍人眉飞色舞,绘声绘色地说:“城里楼房的茅坑----不不不,叫厕所。嗷,不对不对----叫卫生间,比乡里人的锅台子都干净。要不,现在的人为啥都削尖脑巴子、掏钱送礼巴结人,用钱夯的“农转非”。谁又不是勺子,头叫毛驴子踢了!”
介绍人说:宝娃子二十六岁了,兄弟两个。老子过世得早,娘母子还欢实得很,飞针走线,女红精湛。老母鸡护小鸡,以后带孙子呀、看娃娃呀,缝缝补补,吃喝拉撒,才叫你省心呢。
他说,小伙子诚实厚道,心地善良,在镇上开了一个饭庄,忙于生意,还没成家,这是一门好相口。“姨夫心里有你,不能胳膊肘朝外拐,姨夫不帮你帮谁哩?!出嫁了父母离的远,镇上我的家就是你的娘家。以后有啥难处,吭个气,没多的总有少的,有我吃的,就有你吃的,有啥难处给姨夫吱一声就行了……”
大山里的孩子,没出过远门,从小胆子小,是个“黑耳朵”。羊挡过,骆驼放过,毛驴也骑过,就是经得少,见得少,勺勺的。听了介绍的一番话,感动的两眼泪汪汪,懵懵懂懂,稀里糊涂一口答应了。
提起婚后的生活,旦旦的眼圈红了,泪珠在眶眶里打起了转转。
她说,小时候受的苦,都比不上婚后受的苦大。说是城里,实际是乡里,在娘家种庄稼,到婆家是种地的。种地就种地,种地是农民的天职,农民不种地谁种地?种地我没怨言,我从小就是种哈地的。烦恼的是婆家没地了----把几亩地全送给别人了。那时,镇上厂厂子少,没处打工,门里门外,出门进门转圈圈,这个日子咋过呀?!
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,土地才能拴住农民的心,农民没地种吃啥哩?
村子离镇上有三里来路,离火车站很近。火车成天“呜呜呜呜”----“哐嘡嘡嘡”,一趟接一趟,没钱买票照样连站台都上不去。介绍人说“交通方便”那是对有钱人说的,是糊弄我这个勺娃子的。听火车叫填不饱肚子,饿了肚子照样咕咕叫。
宝娃子家里有三间土房房,胡基墙,屋顶泥巴压的芨芨席。嫁鸡跟鸡,嫁狗随狗,我不嫌弃,我认了。
介绍人说,小伙子诚实厚道,心地善良,这到不假。说在镇上开了一个“饭庄”,那就是把猫说成老虎了。
大师----伙计----老板,一身三职,连东带掌。十五、六个平方米的场地,摆了两张桌子,这也叫“饭庄”啊? “饭庄”也罢,小吃店也罢,只要能撑下去,多少能赚几个糊口钱就行。一嘴吃不成个胖子,我不期望一镢就能挖出一口井来。
开“饭庄”那是“曾经”的事了,是介绍人抬举宝娃子,把芝麻说成西瓜、给我灌迷魂汤哩。
实际上,在介绍对象的时候,宝娃子的“饭庄”早就蹬腿了。宝娃子身沉,懒病得的深。人说早起三日顶一工,他到好,几时睡够了几时开门。乏了,累了,就像死驴趴到冰滩上----一点都不动了。好像是在给日本鬼子干活哩。
宝娃子狐朋酒友多,别人不喝自己喝。穷大方,好客,爱载二尺五,喜欢打肿脸充胖子。酒水钱不收、少收、赊欠那是家常便饭。这样经营咋能不倒灶呢!
旦旦说,结婚不久我就怀孕了,害口时想吃个水果都没得。不是没水果,是没钱买。米面都是吃了今个没明个,实实在在是吃了上顿没下顿。婚后静板了三个月,四个月头上就有人上门讨债了。
听说是开店时赊欠别人的米、面、油、肉钱,还有结婚时拉下的债。为了给我置办陪房,我老子开口要了两千元的彩礼,宝娃子穷的只给了一千。赊欠的米面油肉和这一千元彩礼钱,总共欠债有六千多元。
家里有几亩地,自己懒得种,送给了别人。向银行申请贷款吧,得土地作抵押。银行一听宝娃子把地给人了,工作人员说:去去去,你没资格了! 一句话就把人撂到了戈壁滩上。宝娃子只得向亲戚求借。
宝娃子到舅老表家借钱,当时老表没在,表弟媳妇在。这时,村里收电费的上门催收电费,表弟媳妇说:哥,你身上有钱没,收电费的来了,你先垫上。
宝娃子搜腾的把身上仅有的七十元给垫上了。
老表回来后宝娃子说明来意。表弟说:哈,表哥,我正想找你呢。春播开始了,缺个化肥钱,还得向表哥张口借哩。这不,收电费的都催上门了……
抓鸡不成反蚀一把米,想吃狗肉,狗把铁链子带走了。宝娃子钱没借上,还把身上仅有的七十块钱替表弟缴了电费。至今那钱老表俩口子没还,也没提说过,宝娃子也早就忘过了。
旦旦说,还有更窝囊的事。
开饭店时,有一酒友张口向宝娃子要借一千元作生意周转。宝娃子死要面子,以为有人向他张口借钱,是看得起他。心里连个咯噔都不打,满口应承,慷慨解囊,鼎力相助。实际上自己身上只有八百,又向别人借了两百,凑给了一千元。
此人一借,兔子蹬鹰,没了影影。好不容易找见了,又是今个推明个,明个推后个。年复一年,玩起了躲猫猫。手机换号了,人也失联了,你说窝囊不窝囊?!
给我的一千元彩礼钱还是几家子凑的借上的,其中有一户借了两百元。一年多没还上,人家的女人找上门来,强行把结婚时买的一辆自行车推走了。一出门,那女人右脚一撂,骑上勾坐,一边捏铃一边喊叫:宝娃子,你儿子都有了,借的钱还不还啊?车子抵债了,要车子就拿钱来!弓腰撅屁股,脚一蹬,“叮铃铃”地一溜烟的骑走了……
旦旦说,结婚的头两年,债主三天两头上门要债。家里没钱,吃饭没咸盐,腿杆没劲,浠溜软的抬不起来。我翻遍全身上下,分分角角钢镚子加在一起,都凑不够一斤盐钱。孩子没奶,廋的皮包骨,三根筋撑不住个头。债主进门,我吓得打颤颤,面红耳赤,像被抓住的小偷,无地自容,整天抱着孩子躲到黑房子里流泪。孩子没奶吃,整夜的哭啼,连一包奶粉都买不起,只能给喝面水水。
结婚时宝娃子欠姑奶奶两百元,一年多没还上,姑奶奶打发她女婿上门讨要。宝娃子出门借了三天,两手空空,一分钱都没借上,姑奶奶的女婿要不上钱就不走,连门都不出,在我家睡了三天。
那时,我儿子才三个月,迫于无奈,我抱着孩子,求救介绍人姨夫。他在镇上很有名气,是个什么、什么企业家,我把他当作救命的稻草。
天底下最难开口的是张嘴求人,天底下最难看的就是人脸。
我哭着说明来意,想借一千元应急。姨夫坐着我站着,他沉着个脸,没个手势,没有让我坐下说话的意思;他怕坐客难打发,他在用眼神估摸着我。
他冷若冰霜,脸面僵硬,像刮了一层腻子,没一丝表情。他一言不发,嘴上叼根香烟,不紧不慢,烟雾一圈一圈地从口中吐出。
我羞愧难当,进退两难。
良久,姨夫终于开了口:“二天叫宝娃子来取吧。”
我千恩万谢,不住地点头。
第二天,宝娃子去了,姨夫借给了五百元。
后来我想,我在借钱,姨夫为什么把钱不直接给我呢?为什么还要过一道宝娃子的手呢?
商人呐,屁股眼像筛子底----眼眼稠得很呐!他看我是个女人,怕我赖账、说不清、道不明,怕我还不起啊。三年后我亲手还了那五百元,这是我没黑没白打工挣的钱。
有借有还是天道。我穷,我没钱,我不能没良心。钱是人家用汗水换来的,借人有,不能借人莫。“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”。迄今,我是对姨夫的眼神、出借的道道没想通。
无债一身轻,我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,肚子不胀了,吃饭也香了。不怕人笑话,那两年我饭都没吃饱过。为了还债,我怀孕哪吃过营养品、老母鸡,连个鸡毛都没见过,坐月子只吃了十几个鸡蛋,还是我妈妈看我时带来的。
唉,穷啊,实在是太穷了!
旦旦说,村子里和我同年结婚的还有三个媳妇,家境都比我的强,其中两个有了孩子,三个媳妇都先后不辞而别了。我也曾想过离家出走,但是,我下不了这狠心,我不忍心丢下我的儿子。
我一直坚持打工还债,我开过小吃店,在酒店帮过厨,我帮人烤过烧饼,我跟过班车、当过售票员,我学过会计、当过出纳……
开小吃店时,儿子才五岁,帮我择菜,收拾碗筷。我这一生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儿子,没能力供他上学,只供了个初中毕业,儿子和我一样,十四岁就辍学到广东打工去了。
没钱的日子真难过。人穷志短,谁都瞧不起。
有一年,宝娃子帮他姨妈种地,吃中午饭时,姨妈问宝娃子想吃啥饭。亲不见怪,宝娃子见地里韭菜一拃多高了,就顺口说,略些韭菜,吃拉条子。事后姨妈逢亲戚就说,宝娃子真饿哈了,做了点活,就想混顿饭吃。嘴馋得很呐,还要吃拉条子拌韭菜呢。三十几的人了,也不知道个羞吔!
一年春节,宝娃子说他有一个姑奶奶七十多岁了,作为后人当给老人拜个年。他借了一百元买了些礼品,和我一起给姑奶奶拜年。节后,姑奶奶对人说:过年也不在家里蹲,羊娃子跑羔哩,跑个啥?还不是没吃的了,跑的混饭来了!
一个亲戚叫宝娃子帮忙搬家,是用四轮子拖拉机接走的。宝娃子心想,车来接的,肯定回来车要送的。他走得急,身上忘了装钱。搬了一天家,天快黑时,亲戚挡住一辆路经的班车,也不留宝娃子吃饭,叫他赶坐班车回去。整得宝娃子狼狈不堪,只得张嘴向亲戚借了十块钱买车票。不几天亲戚就追到家里,要回了那十块钱。
儿子六岁那年春节,他到亲戚家找妹妹玩,亲戚的一个下级来拜年,当着亲戚媳妇的面,给了两个孩子每人五十元。那时候,五十元就多得很了。
客人走后,亲戚媳妇对儿子说,那钱是给妹妹的,他不认识你,给错了。一边说一边顺手从儿子手上把钱抽走了。儿子回来对我说,我强忍住泪水对儿子说,是的,阿姨说得对,是给错了,那个叔叔不认得你,咋能给你钱呢。
我怕伤害儿子幼小的心灵,给儿子留下终生的阴影。
儿子是我的天,儿子是我的全部希望。儿子对我说时,我都快要疯了,啥叫心碎?啥叫痛不欲生?我亏欠了儿子,我背着儿子哭了一个晚上。
我的心在疼,我的心在滴血啊!这种屈辱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。
旦旦说,我这前半生是在贫穷、恐惧、屈辱中度过的。胆子小,没有自信,怕被人说三道四瞧不起。逢年过节不愿走亲戚,同桌吃饭不敢动筷子,坐在席上,手足无措,浑身不自在。别人眼睛看的是席上的菜盘子,我低头看的是水杯子。我妯娌两头一次给大姑子拜年,大姑子当着我的只面给了小婶子五百元的份子钱……我无地自容。
旦旦说,这样的事我遇得多了,习惯了,神经也麻木了。世道就是这样,穷在大街无人问,富在深山有远亲。我不仇富,也不嫉妒别人。人家富,是人家有本事。我谁都不怪,谁都不怨,怪只怪我两口子都没能耐……
唉,这是命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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