〔纪实〕难以忘却的记忆
前日,我的【短消息】里有一条信息:“您好,我爷爷是您故事里的老兵张宝林。希望能和您联系。”还说,“爷爷80岁了,身体硬朗,可以打电话……”
张宝林…张宝林是谁?我一时想不起来。脑子里依依稀稀有点模糊的遥远印象。
我翻开60年前的“日记”----实际上那不能算作日记,是个简单的记事。是我在青藏高原平叛剿匪空隙零零拉拉记的一些战事----时间、地点、路线、参战人员、以及战况。
不知不觉我们同期入伍的战友已迈入耄耋之年,有的成了棺材瓤子,随着一缕青烟走了----看姥姥去了。尚健在的在按“时辰”活着。活着比死了强,活着能看到而今的花花世界。像我这个年龄还能与分别五、六十年的老战友联系上,相互交谈、回忆,这得感谢好时代,得感谢互联网,得感谢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!
翻开当年的日记,有了一丝丝的记忆。
1960年8月兰州军区在东坝召开了平叛工作会议,对三江源地区的剿匪工作进行了回顾总结。敌情通报说:流窜在藏、青 结合部的唐古拉山的嘎日本、老哇喇嘛、苏鲁百丈三股匪徒气焰依然嚣张。
前线指挥部命令181团团长魏尚友率团以唐古拉山北麓为目标,向木塔、苏鲁、拉龙贡地区进剿。
8月16日。2营命令我带上电台从囊谦县白扎出发,随军西征。
8月23日。我赶到澜沧江上游的东坝桥头 ,与集结待命的战友张宝林及2营汇合。
9月3日晚6时,部队从东坝桥头出发直奔木塔。
9月8日,在行进中张宝林所在的5连与一小股散匪遭遇,双方交火,5连歼敌9名,缴获钢枪5支。
9月9日,据5连俘虏交待,距我们70公里处嘎日本余徒在空降特务操操纵下,盘踞在一座大山腰部。2营马上出击。
……
一页页的翻动,一件件的战事,一幕幕的回忆,张宝林的印象越来越清晰。
张宝林是我1959年一起入伍的商洛战友,同在181团2营服役。我在通信排,他在5连。
1960年3月我部奉命赴青海玉树剿匪,南下昌都,西进唐古拉山,在青藏结合部战风雪、斗严寒,战斗了两年。
1960年9月张宝林被抽调到便衣队,是45名成员之一,由团长魏尚友和教导员王云亲自指挥,我们一起参加了全歼二号地区叛匪参谋长苏鲁百长的巴那涌战斗。平叛中张宝林吃苦耐劳、战斗勇敢,荣立了三等战功……
我拨通了电话:你好,张宝林!
相互问好后便翻开了脑子里都“长了毛”的陈年记忆。
张宝林叙述了巴那涌战斗的详细经过。他说,“妈妈呀,打死的人多得很,小河里的水都成了红的了。4连前赴后继,英勇顽强,参谋长手打断了,连长肠子打的流出来了。一个姓邱的排长腿打断了,从马上摔了下来,他拖着一条腿依然继续指挥着战斗。”
张宝林带着口头语继续说,“妈妈呀,怕怕得很。有一个北京军区的下放干部,没经过这么大的战场,马被打死了,吓得他在河里捞死马。邱排长命令他向山上冲,他还是一个劲地拽死马。排长挥动着手枪喊道“我枪毙你!”挥手时断腿剧烈痛疼,手一用劲,枪走火了,子弹头“啪”的一声从下放干部头顶飞过……他清醒了,丢掉了死马的尾巴,操起冲锋枪向敌人扑去……后来,还立了三等功。”
我告诉张宝林,那个排长不姓邱,姓张,叫张桐,是甘肃定西香泉人。1933年6月20日生,1954年参军,1960年5月石家庄步兵学校毕业,被分配到181团4连2排当排长。平叛剿匪负伤后于1963年转业。1993年退休,2012年8月29日病逝,享年79岁。
我告诉张宝林,我和张排长关系很好,他从步校分到2营时,我们在白扎相处了半个来月,成了好朋友。
张排长负伤后转移到日哇买玛寺,待送后方就医。第二天我去看他,寺庙没有屋顶,只有半人多高参差不齐破败的土墙,上面搭着单帐篷,积雪清除后堆积在土墙外面。
皑皑白雪覆盖着大地,天地一片茫茫白色。老远就听到伤员用浑厚雄壮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唱着《义勇军进行曲》----在相互鼓励,在用《义勇军进行曲》的精神和伤痛作顽强的斗争。
冰冷的地上躺着二十多个伤员,没有柴草牛粪,即是有了也不能生火取暖。为了保温,帐篷搭得很低,尽量缩小内部空间。没有门窗,医务人员都是顺地把帐篷撩起一点缝隙,爬进爬出,以免棚子内人体所散发的一丝热气外泄。
伤员在那里等待牦牛驮运。那时,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牦牛。以后是什么时候运走的,我不知道。多年后我问过参谋长林源,牺牲的同志咋么安置了?参谋长说,路远驮运不便的就地安埋了;有一丝可能的,都尽量驮送到囊谦,杂多,玉树安埋了。我只知道一块入伍的老乡龚新民烈士安埋在囊谦县,李智民烈士安埋在结古。
初到玉树,营部驻白扎,5连驻尕尔寺。尕尔寺靠近西藏昌都,山清水秀,山高水高,有水就有鱼。我们用蚊帐下到小河渠里,两个战士下到水里,用脚踩着蚊帐的一个边,双手提起另一个边,把河渠堵起来;其余的人从上游七、八十米处下水,顺流而下,拿棍子击打水面,一直赶到下蚊帐处,合力快速将蚊帐拖到岸上,一扎多长的鱼一次能捞十多斤。一个多小时我们就捞了两大水桶。
藏民习俗不吃鱼,三江源大小鱼都不怕人。傻不愣登,见人不跑,逮住了不逃。大河里钓鱼不用鱼钩,用牦牛尾巴上的长毛捻成细毛绳,拴一块牛肉,丢到河里,待鱼吃到肚里再把它拖上岸。
南下昌都时,4连骑马过一小湖,湖里的鱼见了人立刻游的围了上来。战士骑在马上用树条和棍子抽打。过完湖,二三斤重的鱼捡了两麻袋。
初住尕尔寺,当地牧民反映,有一只大狗熊经常在村寨出没,伤人害畜。说,这只狗熊体大、凶猛。“一猪二熊三老虎”,为防万一,5连组织了一个排的兵力围捕。狗熊打住了,确实体大如牛,八、九个小伙子拖都拖不动,别说抬了。只好现场剥皮开膛,卸成块块,搬运回连。其肉多为脂肪,廋肉极少,土腥味大,没人爱吃,加工肉干,晒晾流油不断,难以成干。
最后,我两还忆起了一件“不该发生的战事”。那次出击我两都参加了,张宝林比我记得还清楚。
1960年9月5日。傍晚,侦查分队报告:在我部前方约30公里处发现有人活动,身着藏服,有马匹和牦牛驮队。天黑时这些人停止了行进,在一平坝处搭起两顶藏式小帐篷,估计要在那里过夜。教导员王云率队出击,通讯排长郑文金要我带上电台配合行动。
为防止暴露目标,且距离不远,部队决定等天完全黑下来再行动。当夜天气晴好,月亮又圆又大,能见度远,山沟宽阔,都是草甸子,我们一直骑着马顺着右边山根行进。三点四十分部队按作战计划各就各位达成合围,待天亮战斗。
为了隐蔽,我把马牵到一处低洼地带,添上饲料,篼子挂到马耳根后面。我们已连续追击了两天两夜,感到人困马乏。我趴到地上休息,头朝着马,身上依然背着电台,头部几乎钻到马肚底下,双手攥紧马缰绳。
正当我要迷糊的时候,突然枪声大作,马受惊把我顺地拖了五六米远。听到自动枪的扫射声,手榴弹的爆炸声,又见几颗信号弹腾空升起,照的刺眼……枪声戛然而止,又是一片寂静和漆黑……不久,东方发白,得到令人心痛的消息----“打误会了。”
合围达成后6连2排求战心切,趁着夜色已摸爬到距小帐篷30米处。突然右侧小土包有人朝2排开了一枪,2排马上还击,有战士向帐篷投掷了手榴弹。同时,6连用信号枪发出了当晚的联络暗号,可惜越忙越急越出差,对方打错了信号弹。枪声急促,对方使用了信号枪,这使教导员感到诧异----对方打得很顽强,没有一丝投降的迹象,这在平叛剿匪中绝无仅有……他命令2排停止射击,用汉语喊话询问……
事后得知,他们是西藏昌都友军9973部队工作队。那时通信工具少,友邻部队之间无横向联络;9973工作队有军人也有藏族民兵,为了行动方便,他们着装都是藏服,当时值班站哨也是一位藏族民兵。
当场工作队牺牲1人,负伤2人,后来负伤的两人也都牺牲了,其中一名是个副排长。
这起不该发生的战事现在回忆起来仍感揪心难过,成了一生痛苦而抹不去的记忆……
2018.11.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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